第2章 洹上钓叟
冰窟窿里的鱼线猛地绷紧时,袁世凯正眯着眼听风。洹水冻得结实,青黑的冰面像块蒙尘的铁板,映出铅灰色的天空,岸边枯柳的枝桠刮着雪沫,簌簌声让人心里发沉。
养寿园的亭子三面挡着棉帘,一旁的炭盆里,炭火偶尔发出“噼啪”声,暖意裹着茶香弥漫其中。袁世凯裹着玄色貂裘,圆脸微胖,眼皮垂着似在打盹,手里的钓竿却握得稳当。钓竿在冰窟窿上悬了近一个时辰,鱼线始终绷得笔直——明眼人一看便知,鱼钩下并未放置鱼饵。
“宫保。”
棉帘被风雪掀动,两个人踩着积雪进来,鞋上的雪粒落在青砖上,瞬间化了一小片湿痕。段祺瑞身形精瘦,颧骨高耸,眉眼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锐光,像出鞘的刀锋;冯国璋比他年长几岁,面相温和些,眉心却拧着道深褶,像是心里总搁着盘算。
袁世凯没睁眼,只抬了抬手。两人对视一眼,默默在石凳上落座。下人端来热茶,白汽在冷空气中窜了窜,很快散了。
“北京有信了?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河南口音特有的顿挫,不疾不徐。
段祺瑞从怀中掏出密电,轻轻放在石桌上,纸页还带着体温:“昨夜递到的。隆裕太后那边,怕是撑不住了。”
袁世凯这才缓缓睁眼。那双眼睛不大,藏在微肿的眼皮里,亮得惊人,却没去看桌上的电报,反倒转向冯国璋:“华甫,你怎么看?”
冯国璋端起茶碗,吹了吹浮沫,说话慢腾腾的,每个字都像在嘴里嚼过:“电报上说,太后召王公们商议了一天,吵得不可开交。肃亲王主战,庆亲王主和,醇亲王六神无主。依我看,这不过是演给咱们看的一场把戏。”
“哦?”袁世凯的嘴角微微挑了下。
“真要打,早调兵了。”冯国璋放下茶碗,指尖在碗沿摩挲着,“北洋六镇都在咱们手里,朝廷拿什么应战?神机营那些八旗子弟,怕是连枪栓都拉不开。太后这是等着……等宫保您开价呢。”
亭子里静了下来,只剩风声卷着雪沫扑打棉帘。袁世凯终于放下钓竿,站起身走到亭边,望着茫茫冰面,忽然问:“你们说,这大清……还有救么?”
这话问得突然,段祺瑞眉头一皱:“宫保,咱们北洋……”
“我问的是大清。”袁世凯打断他,转过身,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,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,“不是北洋。”
冯国璋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气数已尽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甲午海战惨败于日本,庚子年又招致八国联军入侵,新政推行十年,却愈发混乱无序。”冯国璋语气平淡,像在说别家的事,“如今南边十几个省相继独立,武昌新军倒戈,各省咨议局的读书人也都喊着‘共和’。这江山,是从根子上烂透了。”
“烂了便该推倒重来。”段祺瑞接话,语气果决,“宫保,咱们手里有兵,这才是硬道理。”
袁世凯笑了笑,走回石桌旁,拿起那份密电,却不看内容,只用手指摩挲着封套的边角:“有兵是硬道理,但光有兵,不够。”他抬眼,目光扫过两人,“南边那些人,你们真的了解?”
“一群书生罢了,成不了气候。”段祺瑞语气里带着不屑。
“书生?”袁世凯摇摇头,“芝泉啊,你太小看人了。孙文在海外奔走十七年,黄兴、宋教仁在国内经营多年,武昌一动,半个月内湖南、陕西、山西、云南……纷纷响应。这岂是书生能办到的?”
他顿了顿,声音沉了些:“这是人心。”
风更紧了,棉帘被吹得哗哗响。冯国璋神色郑重起来:“宫保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大清要亡,是定数。”袁世凯从怀中掏出盒鼻烟,轻轻吸了一下,“但亡给谁?亡给南边那些革命党?让他们建个新朝,然后呢?他们镇得住各省督抚?管得了洋人?收拾得了这个烂摊子?”
两人都没说话。北洋练兵二十年,枪炮精良,六镇新军是全国最精锐的部队,可要说接管这破碎的江山,确实还缺了点什么。
冯国璋低声说:“咱们缺的是名正言顺的身份。”
“正是。”袁世凯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叩了叩,“咱们是清朝的臣子,是‘官军’。如今要反,便是叛臣。就算打下江山,史书上也落不得好名声。可如果……”
他停住了,眼里闪过一丝精光。
段祺瑞猛地抬头:“如果让清廷‘禅让’给咱们?”
“不是禅让给咱们。”袁世凯纠正,语气慢条斯理,“是‘还政于民’。清帝退位,顺应潮流,把江山交给一个能维持秩序、能让洋人认可的政府。”
冯国璋倒吸一口凉气:“宫保这是要……两头借力?”
“是借力打力。”袁世凯说得笃定,“借南边的势,逼清廷退位;再挟清廷的‘正统’,跟南边谈判。告诉他们:要共和,可以。但谁来主持这个局面?是他们那些没打过仗、没管过政的书生,还是我袁世凯——手握重兵,能让天下免于战乱的人?”
亭子里死一般寂静。段祺瑞的眼里燃起火来,显然被这棋局的精妙所动;冯国璋却依旧眉头紧锁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。他们都是聪明人,立刻明白这步棋的凶险——走好了,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定鼎天下;走差了,便是万劫不复,被南北夹击。
“可南边会答应吗?”冯国璋问出了顾虑。
“他们没得选。”袁世凯望向南方,仿佛能穿透千里风雪,看到长江岸边的古城,“北洋军真要南下,武昌守不住,南京也守不住。但打仗要死人,要耗钱,要毁了半个中国。他们喊着‘救民于水火’,敢冒这个险吗?”
他重新拿起钓竿,线依旧垂在冰窟窿里:“钓鱼得有耐心。鱼饵放下去,等鱼饿了,自然会咬钩。如今南边是鱼,清廷也是鱼,咱们就在这洹上村,等着便是。”
“那具体该如何行事?”段祺瑞性子急,问得直接。
袁世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,摊在桌上。不是地图,却是密密麻麻的名单,各省响应独立的督抚、新军将领、咨议局议长,一个个名字旁都有批注:某人性情刚愎,某人贪财,某人好名,某人与谁有旧怨。有些名字打了钩,有些画了圈,还有些打了叉。
“打钩的,可拉拢;画圈的,能谈判;打叉的……”袁世凯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,语气平淡,“将来必除之。”
“宫保这是把人心都算成了账本。”冯国璋叹道。
“乱世之中,人心本就是账本。”袁世凯把名单推给段祺瑞,“芝泉,你做事果断,之前联名通电的事,办得漂亮。四十六个将领,声势足够了。”
段祺瑞脸上掠过一丝得意,很快又收敛了,欠身道:“都是按宫保的吩咐行事。”
“还要再加把火。”袁世凯说,“通电接着发,话要说得更明白——北洋军拥护共和,但反对战乱。若是清廷不退位,南边执意要武力北伐,那咱们便只能‘挥泪护国’了。”
冯国璋心里透亮,这“挥泪护国”四个字,既是威胁清廷,也是警告南边:别逼北洋动手。
“那宫保何时出山?”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
袁世凯却闭上眼,像是养神:“等。等三道诏书。”他竖起三根手指,“第一道,清廷授我全权,主持南北和谈;第二道,南边承诺,清帝退位后,由我组织新政府;第三道……”
他猛地睁开眼,目光如电:“列强的承认。”
段祺瑞和冯国璋都怔住了。他们想到了军事,想到了政治,却没料到宫保连洋人都算在了棋局里。
“英国公使朱尔典,是我的老朋友了。”袁世凯说得轻描淡写,“日本的伊集院公使,也通过底下的渠道递过话。美国人、法国人……他们不在乎谁坐江山,只在乎在华的利益能不能保住,条约能不能履行,贷款能不能收回。”
他站起身,再次走到亭边,望着冰封的洹水:“洋人最惧动乱。一旦战乱,工厂停工,铁路停运,贸易中断。因此,谁能确保中国不乱,他们就会支持谁。咱们北洋军,就是这份‘不乱’的坚实保障。”
冯国璋这才彻底明白,宫保这三年在洹上村“养病”,却从未真正闲着。他是在织一张网,一张能把天下都兜进来的大网。
“那咱们现在该做什么?”段祺瑞问。
“芝泉回保定,盯紧部队。”袁世凯吩咐,语气不容置疑,“六镇必须牢牢抓在手里,尤其是第一镇和第六镇,那是咱们的根基,绝不能出半点差错。”
他又转向冯国璋:“华甫留在北京,盯着宫里的动静。太后那边,多走动,话可以说软,但立场必须硬。该要的权,一分不能少。”
两人起身领命,正要转身,却被袁世凯叫住。他从怀中取出两封信:“这两封,一封送南京临时政府,一封送武昌黎元洪。内容一样——我袁世凯,赞成共和,反对内战,愿以和平手段,促成国家统一。”
段祺瑞接过信,只觉得手心里发烫。这封信一旦送出,便意味着北洋正式下场,这盘棋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“宫保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
“说。”
“万一南边不答应呢?”段祺瑞直言,“非要咱们去南京,非要按他们的规矩来……”
袁世凯笑了,那笑容很深,深到让人看不透他眼底的情绪。他拍拍段祺瑞的肩膀:“芝泉啊,你记住。谈判桌上拿不到的,战场上未必能拿到。但反过来,战场上能拿到的,何必非要上谈判桌?”
段祺瑞浑身一震,眼神瞬间亮了。
“去吧。”袁世凯摆摆手,“风雪大了,路不好走,仔细些。”
两人躬身退出,棉帘落下,隔绝了外面的寒气。袁世凯独自坐回石凳,重新拿起钓竿。冰窟窿里的水黑沉沉的,映着他的影子。
忽然,手腕一抖,鱼线猛地绷紧——竟真钓上来一尾鱼。不大,半尺来长,在冰面上拼命扑腾,鳞片在昏暗的灯光里闪着濒死的亮。
袁世凯静静看着,看了许久。然后他俯身,小心翼翼地解开鱼钩,把鱼捧在手里。那鱼还在挣扎,鱼腮一张一合。
“去吧。”他轻声说,抬手把鱼扔回冰窟窿。
扑通一声,水花溅起,很快又恢复了平静。鱼不见了,像从未出现过。
袁世凯掸了掸手上的水渍,唤来下人:“更衣。我要写几封信。”
“老爷要写给谁?”
“该写的人。”
他走出亭子,玄色貂裘在风雪中扬起一角。远处的村庄,灯火次第亮起,昏黄的光点缀在无边的雪夜里,微弱却执着。
千里之外的南方,长江水裹挟着上游的冰雪,滚滚东流。南京城里,这是孙先生收到的北洋系的第二封通电。电报纸上只有八个字:“盼停战火,共商国是。”
他站在窗前,手里的纸被江风吹得哗哗响。窗外,金陵的雨又开始下了,像是观音在天上用柳枝随手撩下水,细密蜜的。
洹上村的亭子里,钓竿还斜斜靠在石桌上;南京的窗前,电报纸还在风中作响。两个男人,一南一北,隔着千山万水,都在这冬夜里做着选择。
他们都不知道,对方手里的筹码究竟有多少。
唯有那冰封的洹水与奔流的长江知晓一切。然而它们皆沉默不语,静待着春天的脚步临近,等待着冰层悄然破裂,所有真相终将在解冻的浪潮中浮出水面。
到那时,这盘棋,才刚下到中盘。
